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美——《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九 陈友冰 意境是指客观事物与诗词作家思想感情的和谐统一,在艺术表现中所创造的那种既不同于真实生活,却又可感可信并且情景交融、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诗中的“意”包括作者的“情”和“理”,诗中的“境”指事物的“形”与“神”。所谓“意境”,即情、理、形、神的和谐统一。 一、意境的类别 王国维吸收西方文艺学观点,写了部《人间词话》。在《人间词话》中提出“境界”说,认为“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并且根据主客观关系,将境界分为“造境”和“写境”,又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别。所谓“造境”即经诗人主观情感加工改造过的境界,亦即“有我之境”,也就是文艺理论上说的“表现”;所谓“写境”即如实客观再现客观环境,亦即“无我之境”,也就是文艺理论上的“再现”。以上是从无我关系上分类,如果再加上表现手段,可以分为以下六类: 1、实感性意境 即王国维所云“写境”。诗人调动状物、描写、叙事等艺术手段,通过刻画形容,变抽象为具体,变静态为动态,真实形象地再现客观环境。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实感性意境的形成,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体物的细密工巧,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宋诗的代表人物梅尧臣诗作“工于平淡,自成一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他以素朴的诗风,真实地再现当时繁重的赋税和征战给民生带来的疾苦,写下《陶者》、《田家四时》等传世之作。作为一位写实诗人他曾举贾岛、姚合、温庭筠等人诗作为例,说明什么是实感性意境以及它的意义和作用:“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人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诗人又举严维诗作,来说明何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至境:“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合骀荡,岂不在目前乎”?(转引自魏庆之《诗人玉屑》) 梅尧臣引述的“县古槐根出”中的“县古”是作者感觉,看不到具体形象,但以细描“槐根出”加以补充,就使“县古”具体可感;同样的,“官清”是自白,以“马骨高”加以补充形容(马都因没有好料草而高耸瘦骨),主人的清廉不就显然了吗。当然,马高耸瘦骨,也有主人清高之内涵。这就将山邑荒僻,官况萧条逼真地再现,确实比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人逐野禽栖’来得形象且具有更深的内涵。梅氏又举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作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诗例。春天的天气融和,春天日脚变长。春天这种典型特征被诗人敏锐地抓住并细腻地再现,这就是“春水漫”和“夕阳迟”。前者暗示天气转暖,冰雪消融,而且“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样才会“春水漫”;由冬到春,日照时间加长,给人迟迟之感,所以才会“夕阳迟”。正因为“漫”和“迟”二字用得精当,所以便使难以传达之情状,表露无遗。王夫之曾说:“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妙化之功”(《夕堂永日绪论》)。这两句诗就是“体物而得神”所产生的“灵通之句”。柳宗元的《南涧中题》也是“体物入情”的典型诗例: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唐宪宗元和七年(812)秋天,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游览永州南郊的袁家渴、石渠、石涧和西北郊的小石城山,写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后四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这首五言古诗《南涧中题》,也是他在同年秋天游览石涧后所作。南涧即《石涧记》中所指的“石涧”。石涧地处永州之南,又称南涧。诗人以记游的笔调,写出了被贬放逐中的忧伤寂寞、孤独和苦闷。 全诗大体分为前后两层。前八句,着重在描写南涧时所见景物;后八句,便着重抒写诗人由联想而产生的感慨。其中状物遣词,确能“体物入情”。如诗歌首句“秋气集南涧”,虽是写景,点出时令,一个“集”字便用得颇有深意:悲凉萧瑟的“秋气”怎么能独聚于南涧呢?这自然是诗人主观的感受,在这样的时令和气氛中,诗人“独游”到此,自然会“万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满腔忧郁的情怀,便一齐从这里开始倾泻出来。诗人由“秋气”进而写到秋风萧瑟,林影参差,引出“羁禽响幽谷”一联。诗人描绘山鸟惊飞独往,秋萍飘浮不定,使人仿佛看到诗人在溪涧深处踯躅徬徨、凄婉哀伤的身影。这“羁禽”二句,虽是直书见闻,然“其实乃兴中之比”,开下文着重抒写感慨的张本。诗人以“羁禽”在“幽谷”中哀鸣,欲求友声而不可得,暗示他对同期放逐的“八司马”的怀念,因而使他“怀人泪空垂”了。“体物而得神”是此诗最大特色,苏轼称赞此诗“妙绝古今”,“熟视有奇趣”,也正是从此着眼。当然,这种体物的细致、状物的工巧,首先需要静心地细致观察客观景物,洪亮吉亦曾对柳宗元这两句诗体物的细密、状物的工巧发出感慨:“静者心多妙,体物之工,亦唯静者能之。如柳柳州“回风”、“林影”云云,鲁莽者能体会及此否?”(《北江诗话》)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这类诗例还很多,如岑参的《祁四再赴江南别诗》“山驿秋云冷,江帆暮雨低”。沈德潜特别欣赏诗中的“低”字,认为“著雨则帆重,体物之妙,在一‘低’字”(《唐诗别裁》)郑锡有首《送客之江西》,也用“低”来形容帆重:“九湃春潮满,孤帆暮雨低”。岑参写秋雨,郑锡写春雨,有一点共同就是雨湿船帆,又是乌云压顶,无风又湿重,故而低垂。所以一个“低”字,将船在雨中的形态表现的十分传神。 二是化静为动、变抽象为具体,生动形象地再现客观环境。吴融的《春词》就是变静态为动态,给人留下鲜明的视觉印象: 鸾镜长侵夜,鸳衾不识寒。 羞多转面语,妒极定睛看。 “羞多”、“妒极”都是一种心理状态,十分抽象,但通过“转面语”和“定睛看”这两个表情动作,将抽象的心理活动变得具体可感,而且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因为一位女性娇羞时会背过脸去,不敢正视;一旦妒火中烧,就会勇敢面对,盯住看。这种心理、情态及其转化过程,通过“转面语”和“定睛看”这两个表情动作,真实地得以再现。元代诗论家方回十分欣赏这两句,说:“三、四(句)非十分着意,何以说得至此”(《瀛奎律髓》)。清人纪昀也说“三、四极真”。元稹有名的《遣悲怀》也是采用化静为动的方法,使昔日夫妇在困顿中相守相爱的情形再现出来: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她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是一首深情的悼亡诗,是元稹怀念亡妻韦丛所作的三首悼亡之作第一首。韦丛是工部尚书韦夏卿最小的爱女。下嫁元稹时,元稹只是一个官职卑微的校书郎。但韦丛没有丝毫的怨言,安于清贫,在元稹最失意的时候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后来元稹做到宰相,妻子却因积劳成疾而死去,给元稹留下无限的遗憾。在这首诗中,面对着生与死无法逾越的鸿沟,诗人通过昔日夫妻贫贱相守时几件生活琐事的回忆,表达深长的思念之情。诗的前六句都是追忆生前的生活琐事,完全用动态的描绘而不是静态的叙述表现出来:为了给贫困中的元稹找一件像样的衣服,诗中用了“搜荩箧”;文人无酒自是憾事,但家中无钱,只好央求这位贵族小姐用她的金钗换酒,诗人用了动态感极强的“泥她”、“拔金钗”;没有柴火做饭,只能扫取庭院内槐树的落叶,诗人写成“落叶添薪仰古槐”,使秋风落叶、古槐人影跃然纸上,使人深深感动。这就是化静为动的功劳。 |
4、联想性意境 是指发挥想象力将两个本来无关者挽合在一起,将两个互有差异的事物变得类似。这种创造性的融合所产生的新意境,其前提是要在互有差异或并无关联的两个物体之间找到共同之处,才能产生联想,如龚自珍的《寥落》:“青山青史两蹉跎”。青山在此指代诗人出世隐居的消极人生取向,青史代表入世立功的积极生活态度,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凭一个“青”字,诗人将两者挽合到一起,象征自己“谋官谋隐两无成”的尴尬处境。 这种创造性的融合,往往是通过象征性的比兴来实现的。因为赋体直陈诗意易尽,只有比兴才能含蓄多味。清人方东树云:“正言直述,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人意。托物寓情,形容摹写,反复咏叹,以俟人之自得,所以贵比兴也”(《昭昧詹言》)。也就是说比兴是在托物寓情,是要读者自己从中感发体会,这比直接告诉读者自然要含蓄多味。清代诗人陈沆强调比兴,专门写过一部《诗比兴笺》,但有时也自乱体制,抒情时直用赋体而不用比兴,他的《白石山馆》诗中有这么两句:“顺逆天意何,穷通我自疑”。结果被龚自珍批评“实不工,不如比兴之为愈也”。可见即使意识到比兴的可贵,在实际运用中也不一定得心应手! 比兴当然离不开比拟,但比拟的手法也有高下优劣之分,它将决定意境的优劣高下。有这么三首诗,都是运用了比拟手法。 第一首是施肩吾《观美人》: 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 爱将红袖遮娇笑,往往偷开水上莲。 第二首是雍陶《送客遥望》: 别远心更苦,遥将目送君。 光华不可见,孤鹤没秋云。 第三首是崔郊《赠去婢诗》: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一首用漆比双目,用雪比肤色,用水上莲比美人,皆是以实物比实物,而且皆是常见之物。这种比喻虽然准确形象,但俗套,不够新颖生动。比拟最好是以实喻虚,像前面说到的李煜用江水、春草喻愁,白居易以珍珠、鸟语喻音乐境界。第二首以孤鹤没入秋云来比拟归客远去,使人顿生一股落寞之情。秋云与孤鹤,一大一小,相当悬殊,而且秋云漠漠,富有空间的无限性,能让人展开广漠的想象。但是秋云和鹤,都是实物,还是以实体喻实体,过于坐实缺少灵动。第三首诗是传播人口的佳作,特别是最后两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不知感动过多少有类似经历的青年男女。因为它具有普世性,道出了权势、金钱在世俗婚姻中的主宰地位,也道出了无权无势者对此的不平和无奈。其中,侯门如海这一比拟起了关键作用。用大海比拟侯门,不只是象征侯门的气势,更是意味其威严的深不可测。据全唐诗话记载:崔郊爱恋姑母家的婢女,其女不久被卖给连帅于頔。崔郊为此思念不已,忽于寒食节在郊外与此女相遇,崔郊伤感之中写下此诗。于頔读后甚为感动,便将此婢送还崔郊。这段传奇故事也足以证明后两句诗的感人力量! 清代学者马位在《秋窗随笔》中曾谈到如何在比拟上精益求精。他首先举出的他最喜爱的王维《送沈子福归江东》: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相思”是一种抽象的情感,说相思一路送君,因为没有具体形象,所以不能“状溢目前”,形成不了鲜明的意象。王维将相思比作青青的春色,便具体得多。所以马位认为最后两句写得“一往情深”。但相思为“虚”,春色亦为“虚”,以虚拟虚就像以实拟实一样,后者坐实,缺少灵动,前者则过于虚幻,不够形象。所以明代诗人高启在一首送别诗中将“春色”改为“芳草”,这样来以实拟虚: 怨得身如芳草多,相随千里车前绿。 芳草本身就是春色的具象,芳草千里,追随归者的车骑。车轮到处,处处是芳草,这是何等盎然的春色!其实,芳草是不能随车骑而前行的,追随归人的是我的情思。这又是进一层的联想。马位在此基础上又作压缩为五言,显得更为洗练: 愿得春草绿,一路送君归。 ——《送人绝句》 从比拟的角度来说,马位对于高启,高启对于王维,确实是越来越精益求精。但是,在文学史和人们的口碑中,只记得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这是因为比拟与创新相比,创新更为重要,王维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恰恰是首创! 5、感悟性意境 即是让读者造成一种理性的领悟,明了诗内蕴藏之哲理。这种意境的形成,或是靠跌宕的笔意,在警世的作用之外,造成一种教人省醒的悟境;或是用痴情的语调,在世情常理之外,唤起一种纯真的情感;或是采取无需回答的反问口气,造成一种自反自省、感触良多的余韵。这些方法,皆有助于神韵的催生。 用跌宕的笔意来造成感悟性意境的,如雍陶的《劝行乐》诗: 老去风光不属身,黄金莫惜买青春。 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 这是一首劝世歌。如果直言黄金易得,青春难买,不易形成一种超妙意境,因为再好的警世箴言也引不起美感。但此诗将人不可能永远占有物这个道理化成具体的意象:“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以此证明青春绝非黄金可以买到。青春一失,白头翁面对满园娇花,只能让别人享受:“醉折花枝是别人”,并以此来回应首句“老去风光不属身”。以此跌宕的笔意来造成感悟性意境。 又如岑参《韦员外家花树歌》: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 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 此诗最大的特色亦在于句法的往复翻折所形成的跌宕笔意,因而受到历代诗论家的欣赏:徐中行认为此诗是“闲言冷语”,但“分外紧峭有趣”(《唐诗会通评林引》),程元初认为是“婉而讽”(《唐诗会通评林引》),森大来认为“其中有无限之乐趣,又有无限之悲意”,并特别欣赏其中的“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这三、四两句。认为“此诗亦与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意相似,然三、四两句,其理趣更进一层,非谓花之可惜,人老不如花乃可惜耳。是谓透过一层写法”(《唐诗评选释》)。森大来所说的此诗亦与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意相似,即指开头两句“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所采用的回文手法,写出花仍像去年一般好,人却不如去年那样俏。这才知道人老了还不如花可以再开,于是将惜老的情感移注到惜花上。为了惜花,竟不忍将落花扫掉。其实珍惜落花,也就是在珍惜逝去的青春。如此写来,真是在跌宕的笔意中造成一种感悟性意境。 第二种是用痴情的语调,在世情常理之外,唤起一种纯真的情感,以此来造成感悟性意境,如张渭《题长安主人壁》: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全诗用率直的吐露,道破人际关系的真谛。“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虽然粗俗但却真切,它一语道破所谓的“重然诺”“讲道义”的“君子之交”,直指时下的颓风恶俗,撕开矜持作态、道貌岸然的人际关系后面的真面目。这种堪破世情的快人快语,呼唤真情的回归,也是诗人重建人际关系痴情的表现,它起着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李商隐的《花下醉》所表达的则是另一种痴情: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纪昀评此诗是“情致有余”,朱鹤龄说它“含思婉转,措语沉着。晚唐七绝,少有匹者”。特别是末句“更持红烛赏残花”,更是痴绝愁绝。寻花不觉酒醉,酒醒又去寻花。尽管是深夜,尽管是残花,也要手持红烛去欣赏。这不是在赏残花,而是对逝去岁月的追忆和呼唤,他和诗人的其它名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样精粹,一样不朽!由这类痴情所造成的感悟性意境,还有元稹《遣悲怀》的后四句:“同穴幽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喻守贞在《唐诗三百首》评最后两句是“跌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方法来:以终夜开眼来报答平生未展眉。因为既悲其生前受贫贱之苦,复悲其没后未享富贵之荣,非此无以报答。其情痴,其语挚”。又如王安石《暮春》:“北风吹雨送残春,南涧朝来绿映人.昨日杏花都不见,故应随水到江滨”。为了珍惜春色,竟然不忍去扫落花,哪怕能留春色到黄昏也好。这种惜春之意,完全用稚真的口气说出,显示出赤子般的痴情! 在中国古典诗人的创作实践中,更多的手法是将跌宕的笔意与痴情的语调、纯真的情感两者结合起来,以此来造成感悟性意境的。前面提到的岑参《韦员外家花树歌》在跌宕的笔意中就含有痴情和纯情,所以森大来认为“其中有无限之乐趣,又有无限之悲意”。 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更是如此: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将此诗推许为“小杜最佳之作”。寻求全诗的韵味,亦是在于用跌宕的笔意、纯真的情感,造成一种苍茫沉郁的悟性世界,所以洪北江称此诗“感慨沉郁”。其中“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两句是全诗跌宕的高潮,高步瀛称之为“隽语”(《唐宋诗举要》)。人生在世,有几日能如此开怀畅饮。何不在此九日登高,插满头菊花而归?这种举止看似癫狂,实则纯真!情感上是自弃,也有自慰和自惜,更有不顾流俗的自行其是。诗人用满头的菊花,反叛束缚人生的封建礼仪,更是向强颜欢笑的官场作无声的抗议。结尾两句“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又采取无需回答的反问口气,造成一种自反自省、感触良多的余韵。这些诗句写得愈放逸,愈显得深沉。字面的意思与实质的内容有着正反多层的作用,显得层次重重悟境深远。 第三种是用无需回答的反问口气,造成一种自反自省、感触良多的余韵,如刘长卿的两首诗: 衡阳千里去人稀,遥逐孤云入翠微。 春草青青新覆地,深山无路若为归? ——《重送道标上人》 何年家住此江滨,几度门前北渚春。 白发乱生相顾老,黄莺自语岂知人? ——《春日宴魏万成湘水亭》 前首的一、二两句以衡阳一带行人稀少作为背景,写道标上人像一片孤云进行渐远,没入深山翠微之中。行人的孤寂和送者的孤寂合而为一,具体又形象。后两句反问一句:为什么青青的春草长满了深山的归路,却仍阻挡不住你,一定要归去呢?这种无需回答的反问,让惜别之情增加更多的感慨!后一首是自言自语:来到这江滨居住已好几年了,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呀?白发乱生,相顾同老。北渚的春光已绿了几次,如今又映照在门前。黄莺只管唱他的歌,传达春天的快乐,哪里去考虑别人老来的心情呢!诗人伤老惜春的情思,通过这自言自语的唠叨充分表现出来。龚自珍《己卯京师作杂诗二首》手法也类此: 文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何如? 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 乙丙年间龚自珍写了许多著议,或论治国之策,或抨击时弊,结果正如自己所言,写成“万言书”,造成“万人敌”。友人庄四出于爱护,劝我多多删去乙丙年间的著议,因为高才闳议,世人难容,而“文格渐卑庸福近”。对庄四如此关爱之言,我却不敢苟同,因为我不知道“庸福”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不知庸福究何如”?如此反问,既像默认那句让英雄气短的话,又像偏不信这种俗论,宁可牺牲“庸福”,也要保持崇高的襟抱!这一反问,对那些安于庸福的人,似羡慕,亦似嘲笑;对那些倾心著述者,似赞许,亦似无奈。在自反自省中造成感触良多的余韵。 |
紫燕双飞 发表于 2013-10-21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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