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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石轩诗话》
小序
亥年殘冬,藍師棣之囑予代撰《二十世紀詩歌史》詩詞部分。受命之後,終日乾乾。都計四萬餘言,閱三載廼畢其功。其猶有未盡之言,則隨掇紙什,拉雜書之,自去歲春暮以迄今日,遂漸蓄積。嘗思詩話一體,嚮爲吾國文藝批評之大宗,西學東漸以來,雖稍抑其勢,尙有王靜安《人間詞話》、顧羨季《駝庵詩話》、吳世昌《詞林新話》之清音繚繞。其自成體系之處,何嘗輸與現代學術文體哉?於焉因古人之通例,援齋號名之曰《綴石軒詩話》。予於唐宋名篇,多不寓目,而獨喜近代以來詩詞。故詩話之範疇亦坐此。予之論詩,不重詞采,僅重生命,世之知我罪我,並在於斯。
庚辰初夏,徐晉如於都門。
(一) 譚復生《仁學》第二十章云"鄉願賊德",真斯人也而有斯語也。《莽莽蒼蒼齋詩集》天才卓犖,遠超群儕,一言以蔽之,在明乎詩源。夫詩源者何?生機也,元胎也,聞一多所謂有詩骨者也。"與其死於蜮,孰若死於虎"(《鸚鵡洲弔彌正平》)、"短衣長劍入秦去,亂峰洶湧森如戈"(《秦嶺》),並具及汝偕亡之慨,鄉願人寧有此哉?
(二) 予所賞稼軒者,彼詞場之詩人耳。但就情感而言,予深推服其"綠樹聽鵜鴂",悲涼激越,一挽頹唐風致,然以夫臨於理想論,終不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沈著。此真大慈悲、大願心,殊覺詩家說禪,太多喬張致。世但賞其前闋"少年不識愁滋味",信乎衆庶之滔滔,難與言也。清季以還,獨任公"願替衆生病,稽首禮維摩"境界差似。
(三) 滄趣樓集《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一聯足壓終卷。翻嫌"委蛻大難求淨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太露形容。
(四) 王靜安先生早年負意氣太甚,後廼悔之。壯歲頗喜倚聲,嘗自矜其詞,謂可與北宋諸家相亞。顧不知有宋一朝,自南渡後樂府方臻大雅。靜安祇說一個天然——"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不知人工之可以奪造化也。
(五) 王國維五古諸作,睥睨千古,當時亦允稱獨步。《冬夜讀山海經感賦》:"兵禍肇蚩尤,本出庶人雄。肆其貪饕心,造作兵與戎。帝受玄女符,始築肩髀封。龍駕俄上仙,顓頊方童蒙。康回怒爭帝,立號爲共工。首觸天柱折,廼與西北通。坐令赤縣民,當彼不周風。爾臣何人號相繇,蛇身九首食九州。蠚草則死蠚木枯,嗚尼萬里成澤湖。神禹殺之,其血腥臭不可以生五穀,湮之三仞土三菹。峨峨群帝臺,南瞰崑崙虛。偉哉萬世功,微禹吾其魚。黃帝治涿鹿,共工處幽都。古來朔易地,中土同膏腴。如何君與民,仍世恣毒痡?帝降洪水一蕩滌,千年剛鹵地無膚。唐堯廼嗟咨,南就冀州居。所以禹任士,不及幽并區。吁嗟乎,敦薨之海涸不波,樂池灰比昆池多,高岸爲谷谷爲阿,將由人事匪有它。斷鼇煉石今則那,奈汝共工相繇何!"格調高古,體制儼然,一種清臒剛健之態,眞可壓倒淵明。頤和園諸詞聲價重於雞林,不過如《長生殿》、《桃花扇》,雖蒙盛譽,要非詞場本色。蓋王詞欲效梅村,究遜梅村十分之風流。觀堂中年窮治元曲,而絕不涉足歌場,大抵生性不能穠豔,學力亦難致之。
(六) 魯迅先生詩作不衫不履,自有無限風流蘊藉。一枝清采,蓮蓬人詠,並可想見爲人。翻空妙手,不僅《亥年殘秋偶作》而已。
(七) 魯迅《贈人》二首:"旱雲如火撲晴江"、"但見奔星勁有聲",《文鏡密府論》所謂"飛動體"也。其生命力磅礴兩戒之外,充塞天地之間,綿綿然,汩汩然,而無陵人之勢,沛然廣大之中,尙具一種醇和溫潤之意。
(八) 元輕白俗,宜罹方家之譏。然元自有情真處,白亦有雅致處,以視當今詩人,不啻霄壤。古今之辨,不但情志耳。"小康奔嚮大康門",足可令泥人失笑,評論家尙謂爲服務工農兵。
(九) 紺弩體如麻辣燙,入口尙佳,但無餘甘,是其短處。
(十) 沈則不浮,郁則不薄,古人先我得之。今讀散宜生集,就中得失,體會尤深。程千帆謂聶氏"滑稽亦自偉",是何語邪?但滑稽便不自偉。優孟師涓,不聞兼於一人。
(十一) 北荒諸草,託體稍卑,而語多俚俗。廼今人謂爲奇巧處,卽是其穿鑿處。因知南明以《燕子箋》祀天,尙有可恕之道。南社群公詩,要以黃晦聞節先生稱首。"錯被美人回靨看,不如漂泊滿江南",望帝春心,引人泣下。雖曰變雅,不啻黃鍾。
(十二) 蘇曼殊句意清淺,但不礙其情真。曼殊清淺處,便是旁人不能到處。天真爛漫,今誰存者?
(十三) 夫詩不於不可不爲之時呻吟而出,終無足稱焉。棣之師所謂"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者也。柳亞子太熟於詩,直是用韻語説話,故吾先無取焉爾。
(十四) 柳亞子詩非不豪壯,一發無餘,祇少無窮蘊藉。
(十五) 同光體制,實開漢詩近代化之先聲。
(十六) 樂府滅然後詩興。故知宗宋者生,宗唐者死。
(十七) 畫工者詩卽不工。繪者冀出塵,詩家重入世。如蘇曼殊者尙罹詩不如畫之譏,郁達夫可謂知言。
(十八) 楊雲史圻自敍行狀,謂"我少年時,聞有詩人我者,則色然怒,今聞之則欣然喜。"余自去秋以來,漸了此意境。
(十九) 楊雲史晚年作《天山曲》,渾非江湖廟堂之憂,已隱具希臘精神。"當年助順闢蒿萊,別有降王壁壘開。一騎香塵烽火熄,明駝輕載美人來。沙場風壓貂裘重,陣雲滿地衣香凍。祁連山月遠相隨,慟哭爺娘走相送。琵琶淒絕一聲聲,大雪紛紛上馬行。一拍哀笳雙淚落,可憐胡語不分明。王頭飲器獻天子,妾心古井從今始。何難一死報君恩,欲報君恩不能死。"純是現代意識。金仲蓀劇作《文姬歸漢》立意略同。雲史早歲尙有《檀青引》,體制、氣魄稍遜《天山曲》,主體意識則遠自不如。
(二十) 丘逢甲題黃遵憲天問樓聯:"陸沈欲借舟權住,天問翻無壁受呵",真古今第一傷心語、第一憤慨語也。殆由血書,字字皆碧。
(二十一) 丘逢甲詩如程長庚,黃鍾大呂,振聾發聵;陳三立詩如譚鑫培,抑鬱悲涼,淒懷感愴。昔程長庚謂譚鑫培:"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子爲亡國之音也。"散原詩亦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然自不失風雅之正。較諸滄海,畢竟未易軒輊耳。
(二十二) 或問余何以能致詩人,應曰:"好色而淫,與民同之焉爾。"
(二十三) 今日之西方詩論尙複義、陌生化,以爲獨得之密,不知吾國古詩託比興於香草美人、煉奇句於平常語外,並與之隱合;又西方自S·艾略特以來,倡言文化入詩,以爲超前,不知吾國之詩人未有不學者也。
(二十四) 易得郁達夫之清麗,難得郁達夫之清臒。恰如賞蘭者衆,賞菊者稀。有能味郁達夫之清臒者,不徒知郁達夫矣,更足與論黃仲則。
(二十五) 史筆爲詩,祇在援入蒼茫正大之氣,倘以詩紀史,本末淆矣。人境廬集多罹此病。余所以崇仙根而抑公度也。
(二十六) 詩道所重惟在貴己。貴己之說,倡自楊子,實吾國思想最具光彩者。貴己則自我充盈,元胎斯具,氣格廼生,終至沛然廣大,無往而不利。詞遒筆健之夫,氣格或可仰而僅至;若夫元胎,赤子也,嬰孩也,苟非自我,孰足成之?黃公度大篇富氣格而乏元胎,消息請於此中探尋。
(二十七) 世間一切第一等詩詞,情感必具個人化、超越性之色彩,初與社會集體無涉,故奉命文學鮮有足稱。詩人自當悲憫人群,要須是悲憫人群之個人,當謹守自我,固藏元胎,慎不可走洩。羅膺中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歌》:"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絃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祈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倭虜複神京,還燕碣。"(調寄《滿江紅》)雖奉命文學,而"始歎南遷流離之苦辛,中頌師生不屈之北志,終寄最後勝利之期望"(馮友蘭評語),詞意警拔,寄託幽微者,正坐元胎在焉。當彼之時,個人之追求、自我之追求、之理想,亦爲全中國、全中華民族之追求、之理想,故能守藏自我,葆其元胎。苟非其人,苟非其時,則不能成此絕構。
(二十八) 古今詩人元胎之健未有過於屈原、丘逢甲、陳獨秀三子者。其人則鷙鳥不群,戛戛獨造,其詩則海嘯霆奔,峻極八表。持上數家以視太白,不過一輕薄兒耳。
(二十九) 予不讀清淺才人詩。
(三十) 沈乙庵"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亦"一寸春心紅到死"之倫。獨寐寤言,居然沈著。理趣而濟以深情,斯方足稱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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