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题说【讨论】

梅花山人

    王力先生论诗的“犯题（避题）”
                                               

      避题字。
      未谈避题字之前，我们先谈一谈诗的题目，古诗也象先秦古文一般地没有题目，诗经固然不必说了，就是古诗十九首，也仍旧没有题目，例如宿昔，能画，历历，提封等，又如绝句，偶题等，有题也等于无题。索性以无题为题者，始于李商隐。但李商隐的碧城锦瑟等篇，拈篇首二字为题，也和杜甫的宿昔能画是一样的。诗既可以无题，应该谈不到避题字。但是，避题字的风气却起于后代的咏物诗。所谓咏物诗，是偶拈一物或一事为题，即非怀人，亦非即事。这种作品在盛唐以前就有了的，例如杜甫有雨、月、云、雷诸咏。然而当时并没有避题的风气，反是喜欢在首联或颔联就点题，例如杜甫的咏雨诗：

雨四首其一
微雨不滑道，断云疏复行。
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
秋日新沾影，寒江旧落声。
柴扉临野碓，半得捣香粳。

其二
江雨旧无时，天晴忽散丝。
暮秋沾物冷，今日过云迟。
上马迥休出，看鸥坐不辞。
高轩当滟滪，润色静书帷。

其三
物色岁将晏，天隅人未归。
朔风鸣淅淅，寒雨下霏霏。
多病久加饭，衰容新授衣。
时危觉凋丧，故旧短书稀。

其四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
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
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

晨雨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
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
暂起柴荆色，轻沾鸟兽群。
麝香山一半，亭午未全分。

夜雨
小雨夜复密，回风吹早秋。
野凉侵闭户，江满带维舟。
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
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

      但是，杜甫也有少数的咏物诗是不包含着题目字的，例如：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其一
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其二
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
气沈全浦暗，轮仄半楼明。
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
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

十六夜玩月
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
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
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
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

      不包含题字的咏物诗，在盛唐还有一些。例如：

七夕    祖咏
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
玉庭开粉席，罗袖捧金盘。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

咏萤    李嘉祐
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
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
向烛仍分焰，投书更有情。
犹将流乱影，来此傍檐楹。

      比较起来，杜甫那几首还不算纯的咏物诗，因为其中有他个人的身世在内，比如滟预，楚雨，巫峡，白帝，巴童，等字样，都指的不是普通的雨和月，而是杜甫所见的雨和月，这样仍是即事，不是纯然咏物，至于象祖咏和李嘉祐这两首，才是真正的咏物诗，真正的咏物诗就以避题字为原则。这在盛唐以前也许是无意识的，但是，到了中晚唐以后，就成为一种习惯法了。中晚唐以后，咏物诗也渐渐成为风尚，做的人也渐渐多了。例如：

中秋月 白居易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
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
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
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

蔷薇     朱庆余
四面垂条密，浮阴入夏清。
绿攒伤手刺，红堕断肠英。
粉著蜂须腻，光凝蝶翅明。
雨中看亦好，况复值初晴。

咏风    张祐
摇摇歌扇举，悄悄舞衣轻。
引笛秋临塞，吹沙夜绕城。
向峰回雁影，出峡送猿声。
何似琴中奏，依依别带情。

月     李商隐
池上与桥边，难忘复可怜。
帘开最明夜，簟卷已凉天。
流处水花急，吐时云叶鲜。
嫦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

蝶     李商隐
飞来绣户阴，穿过画楼深。
重傅秦台粉，轻涂汉殿金。
相兼惟柳絮，所得是花心。
可要凌孤客，邀为子夜吟。

牡丹      李商隐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招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泪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芙蓉    温庭筠
剌茎澹荡碧，花片参差红。
吴歌秋水冷，湘庙夜云空。
浓艳香露里，美人青镜中。
南楼未归客，一夕练塘东。

咏雁     李远
早晚辞沙漠，南来处处飞。
关山多雨雪，风水损毛衣。
碧海魂应断，红楼信自稀。
不知矰缴外，留得几行归。

牡丹    韩琮
桃时杏日不争浓，叶帐阴成始放红。
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
名移兰杜千年后，贵擅笙歌百醉中。
如梦如仙忽零落，暮霞何处绿屏空。
（暮香，暮霞不避重字。）

雨     韩琮
阴云拂地散丝轻，长得为霖济物名。
夜浦涨归天堑阔，春风洒入御沟平。
轩车几处归频湿，罗绮何人去欲惊？
不及流他荷叶上，似珠无数转分明。

霞     韩琮
应是行云未拟归，变成春态媚晴晖。
深如绮色斜分阁，碎似花光散满衣。
天际欲销重惨淡，镜中闲照正依稀。
晓来何处低临水，无限鸳鸯妒不飞。

和友人鸳鸯之什三首 崔珏  其一  
翠鬣红毛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
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
映雾尽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其二
寂寂春塘晚烟迟，雨心和影共依依。
溪头日暖眠沙稳，渡口风寒浴浪稀。
翡翠莫夸饶彩饰，避鹈须羡好毛衣。
兰深芷密无人见，相逐相呼何处归？

其三
舞鹤翔鸾俱别离，可怜生死两相随。
红丝毛落眠汀处，白雪花成戚浪时。
琴上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
何如相见长相对，肯羡人间多所思？

七夕    刘威
乌鹊桥成上界通，千秋灵会此宵同。
云收喜气星楼晓，香拂轻尘玉殿空。
翠辇不行青草路，金銮徒候白榆风。
采盘花阁无穷意，只在游丝一缕中。

鹧鸪     郑谷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萤     陆龟蒙
肖翘虽振羽，戚促尽疑冰。
风助流还急，烟遮点渐凝。
不须轻列宿，才可拟孤灯。
莫倚隋家事，曾烦下诏征。

蝉    陆龟蒙
只凭风作使，全仰柳为都。
一腹清何甚，双翎薄更无。
伴貂金换酒，并雀画成图。
恐是千年恨，偏令落日呼。

蔷薇    陆龟蒙
倚墙当户自横陈，致得贫家似不贫。
外布芳菲虽笑日，中含芒刺欲伤人。
清香往往生遥吹，狂蔓看看及四邻。
遇有客来堪玩处，一端晴绮照烟新。

七夕    罗隐
络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欢笑设红筵。
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
香帐簇成排窈窕，金针穿罢拜婵娟。
铜壶漏报天将晓，惆怅佳期又一年。

柳    罗隐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
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长条绊得人？

蜂     罗隐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牡丹   罗邺
落尽春红始见花，花时此屋事豪奢。
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
门倚长衢攒绣毂，幄笼轻日护香霞。
歌钟对此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

鸳鸯    罗邺
江闲碧霁瑞烟波，锦翅双飞去又过。
一种鸟怜名字好，尽缘人恨别离多。
暖依牛渚汀莎媚，夕宿龙池禁漏和。
相对若教春女见，便须携向凤凰巢。

灯    穆修
杳杳有时当永恨，依依何处照闲眠。
静临客枕愁寒雨，远逐鱼篷秋暝烟。
纤影乍欹还复立，冷花时结不成圆。
销魂犹忆江楼夜，曾对离觞赋短篇。

雨     陆游
映空初作茧丝微，掠地俄成箭镞飞。
纸帐光迟饶晓梦，铜炉香润覆春衣。
池鱼鱍鱍随沟出，梁燕翩翩接翅归。
惟有落花吹不去，数枝红湿自相依。

      这种咏物诗差不多等于谜语，题目是谜底，诗是谜面，事实上，做得切题的咏物诗，也确能令人单凭诗的内容猜出题目来，以古人为题的咏古诗，也往往采用这种避题的方式，有一种文人游戏叫做诗钟，其中有一种分咏格，是只有对仗的两句，每句各咏一物或一事，须注意不得犯题。这也是由咏物诗演化而来的。

                                     ----------摘自王力先生《汉语诗律学》第一章第二十二节294--302页，附注部分未录，是关于重字的 --山人注

幽园居士

一般能避就避，但是不太计较。

梅花山人

       有关犯题，这里引用一下孤狼诗话

      另外，咏物诗能不能犯题呢？回答是肯定的。曾有学生就这样问过我，说有人说，咏物诗需要不见所咏之物才行，要不就犯题了，说犯题是咏物诗之大忌。这种认为，是一种十分偏激的观点。我曾在《孤狼诗话》中这样写到：“有人言，咏物之诗，不见所咏之物方妙。此语不尽准确。然却有人以此为至论。并以此判别咏物诗之优劣。实为误也。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于谦《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不见物，处处为物，甚妙。是为好诗。然卢梅坡《雪梅》：“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中见物，亦妙不可言。诗之优劣，全以境取，和诗中有无所咏之物毫无干系。诗中不见所咏之物，不过为诗之一技巧耳。”

梅花山人

      有关犯题，或叫避题，说的都是廻避题面字的意思，即诗既起题，诗中就不可再出现跟诗题同字的字了，犯题之说一般来说是只对咏物诗而言的，对于咏物而言，不再出现题头字对于诗人来说就必须善于去发现、抓住所咏之物的特征并用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即咏什么就必须是什么【如咏白梅即白梅，其诗句绝不可移到其它白花如李花、梨花、白菊、海棠花身上也适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积极意义是不可否定的；

     不只是诗，就是对于咏物联来说一般而言也要求不犯题面；其实知道诗钟的人都知道，诗钟是清朝中叶兴起来的诗联蒙学教育，其中的分咏和合咏就要求不犯题面，这就无形中教育童生去学会认真、仔细地观察并勤于思考、分析、比较鉴别所咏之事、物的特征和类似之事、物之间的细微之差了；

      但是，今天的我们不难发现的是，犯题之说不只在某一个坛子存在，也不限于咏物，大有向其它诗体扩大化的趋势并用犯不犯题去判断诗作的水平，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

以上纯属个人浅见，欢迎讨论

满园香茶行

一般能避就避，但是不太计较。

梅花山人

幽园居士 发表于 2015-1-29 10:16
一般能避就避，但是不太计较。

我认为不是避不避的问题，诗中见物或不见物，得服从谋篇之需而定

梅花山人

满园香茶行 发表于 2015-1-29 10:37
一般能避就避，但是不太计较。

我认为不是避不避的问题，诗中见物或不见物，得服从谋篇之需而定；谋篇上选择点题之需时就完全不必理会所谓的犯题之说，而选择诗不见物时是应该避的；对于有要求的应征诗、联来说则一定要避免犯题--尤其是联；
从审美而言，诗中见物与不见物各有千秋，不可以偏概全地要求所谓不犯题，事实上在好些坛子上我们也可以发现的是，评诗要慎说犯题，如无前题要求更不可以犯题之说去判诗作水平

紫燕双飞

古人写诗，好多题字入诗的哦

紫燕双飞

幽园居士 发表于 2015-1-29 10:16
一般能避就避，但是不太计较。

从审美而言，诗中见物与不见物各有千秋，不可以偏概全地要求所谓不犯题

梅花山人

紫燕双飞 发表于 2015-1-30 14:30
从审美而言，诗中见物与不见物各有千秋，不可以偏概全地要求所谓不犯题

俺抬出了王力先生来说事，又搬出了那匹狼来佐证，这回够力度了吧

句中不见物而物象可见，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许这是所谓犯题说的根由；

犯题之说，除咏物和个别咏事外【如咏春、咏秋】，对其余诗体而言应该是不适用的，如怀人、即事、探幽、吊古、赞、颂、哲理等。。。

对咏物而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要诗者去抓住所咏之物的特点，这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但是，仍须慎言犯题，比如张打油的咏雪诗，‘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如此倒是不犯题了，可问题来了，作诗还能算是风雅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