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5-5-14 17:48 编辑
五十五
问:黄庭坚算是苏轼门人,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而有些前辈却认为其实黄庭坚诗的风格更像荆公。那么请问,苏诗与江西诗派有没有显著的交集。而荆公对于江西诗派的形成有没有直接的帮助或者说黄庭坚到底有没有地方比较明显的显示他的作品受到了荆公诗的影响。
答:元祐以后,诗家论唐宋诗,率以苏黄为宋诗旨趣之依归。黄为苏门人,此第就宦途言之,而诗实不似苏。前人作江西宗派图,亦绝不阑入髯苏。苏才豪力大,长于博喻、铺叙,但一滚说尽无余意,总是思想浅薄,无悲剧情怀,把人生看得太通达,所以不能荡人心魄。初学者易为其才力所慑,不知诗之佳妙,本不在矜才使气也。黄看似才俭,而实则不然。黄之新奇处,正在其才量极大,故能出巧生新。苏诗中有参禅打浑语,此与江西派同,舍此则不见与江西派有同契处。朱子尝云:“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如荆公、子静。”又云:“大率江西人,都是硬埶他底横说。如王介甫、陆子静。”荆公诗句语轩昂,尚拙鄙巧,尚朴鄙华,尚粗鄙弱,尚僻鄙俗,此正与江西诗派合,是知荆公虽不入江西宗派图,而实为欧公以后,宋诗之一大关捩。至谓山谷诗近荆公,是则张茂先我所不解也。荆公擅权误国,然其人情感浓烈,诗作感人心脾,山谷则情枯如禅,全凭才力,如何可以并论?
五十六
问:胡马兄认为,词应有其别于诗的温婉别致的言辞;就传承而论,学词当以尊体为尚。对于以诗为词的众家作品成就,不知胡马兄如何评价?吾辈初学填词,是否宜学小晏以健雅诗句入温婉词篇的作法?
答:我对诗词的区别与一般人均不同。我认为诗是讲政治的,词是讲爱情的。只有讲爱情而又有词的体式的作品,我才认为它是词。而讲政治的词,我认为它们是诗。所以半塘、强村,都是诗人,他们的作品,在本质上是诗,而不是词。风格问题,不是我关心的重点。半塘、强村这些人,都是优秀的诗人,但不是优秀的词人。初学填词宜自长调入,叔原词多小令,不宜引为范本。而且叔原是天生的词人,如无惊才绝艳的天姿,是学不了小山词的。
五十七
问:请述不同韵部与其所宜表达的情感之关系。
答:汉语有四声、四呼、五音之别,声音的高下、缓急、洪细、清浊都会对表达的情感产生作用。但如何在诗词创作中运用这些因素,需要天才,需要作者对音律拥有天生的敏感,一方面,缺乏这种敏感的人,即使为他总结出规律,他也无法运用;另一方面,天生敏感的音律天才,往往以人工夺造化,譬如流水,随物赋形,无所不为。如满江红本有入平二体,入声韵者宜于悲慨激烈,平声韵者宜于雍容典则,今释澹归乃以去声韵咏黄巢矶,亦不愧名作。故我以为,你想要解决的问题,最终还得靠自己去涵泳,去揣摩。
五十八
问:如何在诗词中对待成语、成句的应用?
答:我友静玄子有言,凡是在诗词中用成语的,都是不会写诗的。诗人的一项重要工作是自铸伟词,用成语,都是没有基本的语言能力的体现。至若诗中用别人的成句,古人一般目为抄袭,但明确标明是集句的例外。词却不同。词中可用前人成句,也可以略作檃括,因为词体从一开始便带有比诗更深的游戏性,古人在其中融铸前人成句,本就是一种游戏精神的发作。
五十九
问:初填长调如何避免气力不济?
答:初学填词,宜由长调入手,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第三章《体性与门径》已详论之。填词须由长调入手,便如学书当先习篆隶或唐楷,以后才能写行草。长调以其篇幅较长,故须多所铺叙,而铺叙—也就是“赋”的手法,要求较大的词汇量,初学诗词,最难的一关不是平仄关,而是词汇量不够,找不到足够的词汇传情达意,多填长调,多用铺叙,对于词汇量是一种强制性的训练。另外,词之难于小令,正如诗之难于七绝,以少胜多,非绝大工力莫办,初学者先填长调,虽不甚工,要亦差强人意,如上手便作小令,捉襟见肘,辞俭于情,便难藏拙。 这里面似乎有一个矛盾。作为初学,本就没有多少词汇量,却又要专事铺叙,岂非强人所难?其实这个道理便如锻炼肌肉,你若毫不负重,永远练不出肌肉,而手持哑铃,便有进益。你所说的气力不济的问题,我推测原因有二。其一,你没有掌握好一首词的谋篇布局,不知重点所在,写着写着,自己就把要表达的东西给忘了。其实一首长调,以双调词论,重点就上片结尾、过片开头。抓住这两个地方,其它的地方就好弄了。其二,则为你词汇量太少,搜肚刮肠,也无以为继。这个没有任何速成的方法,只能靠多读多练。 但在我的诗学体系中,气力,有着不同的意蕴。我所说的气,就是古人常说的潜气内转的那个气。我认为它是道的层面的东西,也是一首诗、一首词的灵魂。气这个东西需要养。如何养?不论是诗还是词,都要求你的内心充足丰盈,要有对人类的爱。这种爱充盈了,自然便有气力。没有爱的心灵是干涸的泉眼,这样的心灵,永远迸激不出有气力的诗词。
六十
问:《分春馆词话》第二章六十一节讲到词的声律:“余填词只于一谱吃紧处,必依其声,其余则不甚注意,否则以声害意”。我不明白“吃紧处”是什么意思,以《八声甘州》为例,哪些平仄是必须守,哪些是可以适当放宽?不同词谱的吃紧处肯定不一样,怎样判断? 答:朱庸斋先生所说的“必依其声”,并不是指平仄,而是指的四声。古人重视音律者,填词不仅讲平仄,更有所谓“四声词”,注重文本中四声的调配得宜。原来,中国古代文本与音乐的关系有四种:诵、吟、歌、唱。诵是用雅言(宋以后,是指中州韵,类似京剧的韵白)念诵文本,吟是按照“平声字拉长,仄声字缩短,尾音腔化”的原则来吟哦文本,歌是按照文本字音的上下行,确定音乐的旋律,唱则是以定谱配歌词。诗文仅分平仄,是因为诗文通常不必付诸歌唱,只供吟诵,只需要按长短相间的节奏调配已颇动听。而词是最粹美的音乐文体,它与音乐的关系更密切,光是长短相间的排列组合,无法满足声情配合,妙契无间的要求。音乐旋律与字音怎样才能配合无间然呢?这就要照顾到字音是平行(阴平)、上行(阳平)、折行(上声)、下行(去声)、还是休止(入声),总之要使字音的上下行关系与音乐的旋律丝丝合扣。宋以后词家填词多不讲四声,《词律》、《词谱》亦仅标平仄,是因为词乐沦亡后,词家只把词当作“长短句”,当作一种“句读不葺之诗”(李清照语),已非大晟乐府之旧了。
所谓“一谱吃紧处”,这在昆曲中有一个专名,叫“务头”,通常这样的地方在演唱时特别注重四声的调配,也特别在文词上要写得精彩,用上古人所谓的“俊语”。一谱在何处吃紧,是非常灵活的,我暂时也未发现有何规律。可能只有精通音乐的词家,才会有独特的感觉知道当在何处吃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