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问:请问如何评价毛泽东诗词?
答:诗的本质是自由,而毛泽东诗词的本质是反自由;诗的本质是人道主义,而毛泽东诗词的本质是神道主义——把自己塑造成神的主义。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第二章有这样的论述:
诗的本质是自由,但是有一类诗,它在本质上是反自由的。即是说,这类诗所体现出来的,是极权者的心声。黄巢有咏菊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太祖有诗云:“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皆是极权主义的诗歌。这类诗,往往会选择宏大的、貌似崇高的意象,乍一读,真是气势非凡,但如果你与西方悲剧相比,就会发现,这类诗中体现的是一种伪崇高。因为那里面不是以真挚的情感、伟大的情操去感动人,而是以所谓的“气魄” 、“霸气”——也就是绝对权力的体现——去压服人。中国几千年来的皇权崇拜传统,至今犹自阴魂不散,故此这类诗词也仍有不小的市场。
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过,自由的本义: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义,奴役他人。黄巢、赵匡胤的诗,正反映了他们要奴役他人的心声。试想,菊花本有菊花的时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时令,这些都是由它们的本性所决定的,你又如何能够要求别人顺应你的意志,去戕贼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见黄巢这个野心家是多么蛮横。黄巢的另一首咏菊诗,更见其本性之专断凶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残酷的战争、涂炭的生灵,在黄巢的眼中,竟有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美感。这是对暴力和残忍的礼赞,任何热爱人类、热爱和平的人,都是不能认同这种所谓的“暴力美学”的。
宋太祖的两句诗,有着一段悲凉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略云: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徐铉是南唐使者,他觉得赵氏粗鄙无文,没有资格征服文采风流的后主李煜。然而,在听到赵氏的两句诗后,徐铉却不得不拜服在地,不敢再争。其所以然者,即在于他通过这两句,感受到了赵氏要掌握绝对权力的决心。
赵匡胤的这两句诗,选择宏大壮伟的意象,以造成崇高的错觉。但实际上,崇高感只能来自于个体生命意志对命运的反抗,以及对人类的终极悲悯。像美狄亚、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屈原,那都是真的崇高,而这样的诗,却表现的是一种君临天下的帝王心态,它是要凌驾于一切世人之上的反自由的宣言书,是“先做救世主,再做人上人”式的伪崇高。
明太祖朱元璋也有类似的作品。他有一首诗云:“鸡叫一声蹶一蹶,鸡叫两声蹶两蹶,三声唤起扶桑日,扫尽残云与淡月。”相比宋太祖的救世主心态,显得更加的残暴与冷酷。宋太祖只能自己拥有无上权力,而其它人都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而明太祖,则是要把一切异己分子都彻底消灭——“扫尽残云与淡月”。后世的专制暴君,往往以这两个人为榜样,自比太阳的光辉,其心态如出一辙。
闻一多说,“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然而,在毛泽东的诗词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他想的是主苍茫大地之沉浮,是抹倒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好去做“马克思加秦始皇”。民族的苦难、人民的血泪,他视如不见,听如不闻。正像李汝伦先生在《遗民泪尽胡尘里》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八年抗战中,抗战口号喊得贼响贼响的大诗家,却一首抗日的诗也没有写过,中国人民的苦难、中国军的将士们的浴血奋战,艰苦卓绝的奋勇牺牲,竟不能使之动情。他的诗全是以杀中国人为快……中国大地那如山如岭的血债,不在他的关心之内,他关心的是(战争赔偿)因此而增加了‘日本人民的负担’。”这样凉薄的心灵,即使跨过几百亿光年,也到不了诗的层面。
八
问:今天重新翻了翻于坚,尤其是他对于诗的见解,和胡马兄强调的抒情本质不同,个人感觉似乎也有些道理。下边抄几句,不知道胡马兄是怎么看待的?
几千年,说的都是「诗言志」,但杰出诗人创造的无不是体,如陶体(渊明)、谢体(灵运)、太白体、王维体、东坡体、李贺体、李商隐体……
诗并不是抒情言志的工具,诗自己是一个有身体和繁殖力的身体,一个有身体的动词,它不是表现业已存在的某种意义,为它摆渡,而是意义在它之中诞生。诗言体。诗是一种特殊的语体,它是母的,生命的。体,载体,承载。有身体才能承载。犹如大地对世界的承载,生而知之的承载,诗是这种承载的一个转喻。
没有身体的诗歌,只好抒情言志,抒时代之情,抒集体之情,阐释现成的文化、知识和思想,巧妙地复制。
我理解的诗歌不是任何情志的抒发工具,诗歌是母性,是创造,它是「志」的母亲。
答:除掉当代那些把诗歌当历史文本考据的科学工作者,一般人接受诗歌大略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精英化阅读,一种是大众化阅读。精英化阅读,关注的是作品能否动摇人心,能否由作品中见出有魅力的人格,大众化阅读,看的其实就是两个字:惊讶。于坚提出的“体”的问题,就是满足的大众阅读求新异的深层心理结构。大众品格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甚至可以认为是最根本的特征,作为一名深受现代性影响,写翻译体分行文字的作者,于坚这样宣揭“体”的问题毫不足怪。
把诗文之“体”与“肉体”、“身体”等同起来,我觉得很奇怪。中国传统的道与艺之判,比于坚的肉文合一要深刻得多。道不是虚幻的,而是高于肉体的终极性存在,有志道之心,更有天赋的坚贞卓绝之情,斯可以为真诗人。
于坚认为抒情言志是抒时代之情,抒集体之情,这是说明他还不懂何谓之诗。只要是诗,就必然是抒个人之情。抒时代之情、集体之情的,是乐府,不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