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问:张孝进先生在2010年青峰会上发表了《关于格律诗词创作申报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倡议书》的演讲,并在现场及网上征集签名,不少专家、学者、诗人签名支持。其中有下面一段:
……我们认为:作为遗产,必须维护其原生性和纯洁性,主张新韵体、词韵体、曲韵体、宽韵体、新华字典韵体、不韵体、自由体以及字数对体等等观点的人,是格律诗词申遗反对的主要对象,在这方面,毫无妥协可言。……
我对此曾经表示异议,而张先生表示:“没必要,道不同不相与谋。倡议书中明确反对的东西,不存在商量的余地。不同意这点的朋友,大可不必参加”。而有网友则引出了下面的很多的例子:
李白《听胡人吹笛》 出亭字
杜甫《客旧馆》 出声字
李商隐《茂陵》 出郊字
李商隐《无题》 出缝字
李德裕《寄家书》 出须字
元稹《行宫》 出红字
欧阳修《怀嵩楼新开南轩与郡僚小饮》 出嵩字
苏轼《泊南井口期任遵圣长官到晚不及见复来》 出来字
苏轼《再逢英公有感》 出功字
杨万里《午憩马家店》 出峰字
苏曼殊《住西湖白云禅院》 出红字
柳亚子《读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即题其后》 出间字
王国维《读史·东海人奴盖世雄》 出龙字
王国维《读史·西域纵横尽百城》 出秦字
我认为,如果只是初唐诗人有这样的问题,可以用“近体诗尚未定型”来解释;如果只有极少数的作品是这样,可以用“恶例不足为训”来解释。但网友举出的自盛唐至近代各个时期这么多著名诗人的大量作品,应当如何解释呢?
我的问题是:
一、网友举的从李白、杜甫到王国维、柳亚子的这些例子,是否属于“词韵体”?如果答案是“否”,为什么
二、如果这些例子属于“词韵体”,是否认为这些前人的作品影响到了格律诗词的“原生性和纯洁性”,因而“是格律诗词申遗反对的主要对象”,故而要把这些前人的作品从“格律诗词创作”这一你我都认为的“人类遗产”中剥离出去呢?张孝进先生在《关于格律诗词创作申遗倡议书中用韵立场问题的若干说明》一帖里的解释是这样的:
……也有网友举出元明清诗作中存在一些用韵不符合中古读书音系统的现象,其实何必元明清,类似的情况唐宋人作品中同样存在,这和盛唐以后的近体诗创作中存在一些不符合近体诗格律的现象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事物是纯而又纯的,伟大的事物经常都有瑕疵,但我们需要学习的是伟大而不是瑕疵;当然,如果你足够伟大,那么你也有理由使人忽略你瑕疵的存在。但以今天而言,那只是伟大的个体创作,而不属于遗产的范畴。……
我认为这应该是“恶例不足为训”的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尽管我认为“恶例”显得多了一点,但仍然接受这作为一种解释的存在,并继续祝愿“格律诗词申遗”这件事情能够获得成功。
答:这些例子毫无疑问不属于“词韵体”。试问当李、杜之时,天壤间何尝有词韵一物,又何来“词韵体”之说?且凡评定一行为,当注重效果、目标,然其动机若何,亦不可轻忽。“词韵体”顾名思义,是当代词汇量寒俭的初学者,不肯下工夫掌握平水韵,而在动机上要求放宽韵脚,在实践上采用词韵的一种新体。探其心志,求其实效,二者皆具,方可曰“词韵体”。
我们倡议诗词格律申遗,反对的与其说是“词韵体”,毋宁说是“词韵体”背后的民粹主义思想、反传统的动机。
其实,何但该网友所引,古人早就发现,即使唐人以诗赋取士,殊重韵学,亦间有出律处。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三:
唐以诗赋声律取士,于韵学宜无弗精。然今流传之作,出韵者亦间有之。盖检点少疏,虽老杜或未能免。今稍识数条,以自警省,非曰指摘前人也。
一东 薛逢《五峰隐者》七言律。(出中字)
三江 李商隐《柳枝》五言绝。(出鸯字)
四支 杜甫《北风》首尾俱用四支韵,而中两用五微,盖古体通用,非出韵也。今诸选多作五言律,误矣。又七言近体,刘长卿《卧病官舍》第二句。(用违字当作遗字,或谓出韵,亦非也。)
十一真 杜甫《玉山》七言律。(出芹字)《赠王侍御》排律。(出勤字)
十二文 张祜《读曲歌》五言绝。(出人字)
又十灰 贺知章《绝句》。(出衰字)
十五删 李商隐《赠张书记》排律。(出兰字)
八庚 李白《秋浦歌》五言绝。(出屏字)
九青 僧虚中《寄司空图》五言律。(出清字)
凡唐人诗引韵旁出,如“洛阳城里见秋风”、“莺离寒谷正逢春”之类,必东冬、真文次序鳞比,则可无远借者。然盛唐绝少,初学当戒,毋得因循。(又唐彦谦《七夕》,真韵出勤字,见《英华》。)
诗是人做的,人不是机器,凡是人做的事,都可能犯错误。(其实即使是机器,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们坚守平水韵之标准不可动摇,是从倡导敬畏传统文化、保存国粹的立场出发,我们反对的不是倡新韵者行为本身,我们反对的是倡新韵者背后的民粹主义立场,对于动机上并无隳坏传统之志者的偶然违律,则自当宽宥。
乾嘉学派提出,“正例不十不立,反例不十不破”。试问无论是放诸诗歌史的长河里,还是具体到一个作家自己的全集中,这些违律出韵的诗,能占到百分之十吗?更不要说,该网友所举的好多作品本非律诗,而是绝句,绝句出于古体(五言绝句出于五言短古,七言绝句出于短歌),在用韵上本较律诗为宽,胡应麟所举诸例,也有不少属于这种情况。
四十六
问:读诗时该用什么音来读呢,除了入声字,其他用普通话,还是中古音?有些字现在读来韵母一样,却在平水韵中分属不同的韵部,是不是只有南方人(如粤语)才能准确读出一首诗呢?
答:平水韵是一套虚拟的语音体系,它从未在现实语音中存在过哪怕一秒钟,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现实语音、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与平水韵系统完全一致。故而根本没有哪个地方的人能直接用方言完全准确地读出每一首诗。同理在历史上也绝没有哪一个朝代的人读诗平白读来,可以做到完全押韵。现在的声韵改革派力攻平水韵,说平水韵只适合古代的语音,不适合现代的语音,这显示出他们的无知。平水韵只是一个标准,不是一种现实语音。其实,普通话也只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一种人工语言,它本来也不是现实存在的语言体系,和平水韵的性质是一样的。
旧时人读诗,有一个方法,叫作“叶韵法”,即在读诗时,遇到用自己的方言或当时的官话念来不押韵的字,要临时改变其读音,使之叶韵。其实小学语文课本都延续了这个方法,“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不能念xié,而要念作xiá,就是这个道理。叶韵法在旧式教育时代,是读书人人所共知的道理,今天很多写作者与传统完全脱节,不知有“叶韵法”之存在,攻击恪守传统的人士,总喜欢反问:“你们谁能用平水韵读诗?”这恰恰暴露了他们无知者无畏的嘴脸。
叶韵法是临时的、变通的处理方法,因为平水韵是古今音、各地方言的最大交集,凡是符合平水韵的诗,用各地方言读来,不押韵的总是少数,因数量不多,故可采用临时的、变通的叶韵法来读。我在教学过程中,一般都是用普通话读诗,但入声字读得短促些,一些特别的字音则采取叶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