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庄境阔，词媚言长

幸勇

诗庄境阔，词媚言长

——浅谈宋词的分类和创作

幸 勇

        古人云，“诗言志，歌永言”（《尚书》），“诗庄词媚，其体原别”（清•李东琪），“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王国维）。这里都包含有同样意思：诗，通过比兴手法，表达志气、抱负、思想境界；词（歌），则通过叙事，直接或间接表达妩媚之情。笔者从高中《文学》课本开始接触宋词，几十年来对宋词的分类和填词方法逐步有点了解，但仍很肤浅，请诗词朋友们指正。

一、词的起源
      词起源于唐而盛行于宋。具体点说，词兴起于唐，发展于五代，繁荣于北宋，派生于南宋。
      词是一种句式长短不齐的、用以配乐歌唱的抒情诗。每首词都有固定的词调，如《采桑子》《菩萨蛮》《西江月》。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这些特点也都是由乐谱决定的。所以，词是中国诗乐结合的产物。词的别号很多，诸如曲子词、乐府、长短句、诗余等。
      古代称之为“胡乐”的西域音乐，通过友好往来、经商、通婚、宗教传播等多种渠道，不断进入中原，与传统的民间音乐相互融合，形成了全新的“燕乐”（宴乐）。这种“燕乐”节奏鲜明，旋律欢快，比之中原的清乐、雅乐更有艺术魅力，吸引了许多民间乐工、歌妓文人当年关注。他们开始按乐谱填词，广泛传唱，形成了“曲子词”。曲子词原出乐府，与现在所说的“歌词”意义相同。民间首先盛行曲子词，传唱于教坊、歌馆，属于俚俗文学。唐代有教坊曲324曲，到五代有79曲。公元1900年，在敦煌发现最早的民间曲子词上百首，如《鹊踏枝》：
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可见早期民间曲子词语言俚俗,不讲究韵律。从中唐以后，文人依民间曲子填词，所以创作歌词也叫“填词”。相传李白的《菩萨蛮》、《忆江南》为最早的填词。唐五代词人渐趋风雅，至宋“去俗还雅” ，有一个“雅化”过程。发展到北宋小令词家之闲雅休徐，“大晟词人”之精工典丽，最终形成南宋雅词作家群，蔚为大观。

二、词的分类
       综观宋词表情达意风格，有人把它分为婉约词和豪放词，也有分为俚词和雅词。本文再细分为婉约词、豪放词、冲和词、谀颂词等四种。
      1、婉约词
      婉约是指缠绵委婉、隐晦含蓄地写艳情的一种词体，始于五代。后蜀赵崇祚主编的《花间集》是婉约词典型代表。如其中韦庄的《浣溪沙》：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宋代所谓“诗言志，词言情”、“词为艳科”之论，反映早期词的婉约性。宋文人把《花间集》看成这一文学新体裁的范本，作为填词标准。如欧阳修、范仲淹、晏氏父子、张先、贺铸、秦观、周邦彦的词作莫不如此。
       宋词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抒写艳情的专门文体。柳永专写男女情爱、绮罗香泽的词家，是宋婉约词人的典型代表。他善于运用民间俚俗语言来反映中下层市民的生活面貌，固守着婉约词的阵地。即使被后人推崇为“豪放词”开山祖的苏轼、爱国词人辛弃疾，其大多数词仍属“艳科”范围。
        宋词这种创作主流倾向的形成，与其产生和流传于花前月下，由伶人歌妓来演唱，用以娱宾遣兴密切相关。同时，也是人们追寻快乐享受的一种本能宣泄。
       2、豪放词
       现今诗词界普遍认为，苏轼是豪放词的开山祖。苏轼之性情、襟怀、学问悉见之于诗，也同样融之于词。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则故事表明两种不同词的风格对比。事实如此，苏轼在《江城子》中豪情满怀地唱出:“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在《水调歌头》中慨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在《念奴娇》中豪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真是五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苏轼“以诗入词”，融合词家的“言情”与诗家的“言志”，提高了词的品位。
       宋代豪放词，除上述苏轼词外，尚有辛弃疾的《西江月》、《破阵子》、《永遇乐》；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陈亮的《念奴娇》、《贺新郎》等。这里举辛弃疾的《破阵子》以飨读者：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豪放派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表现出充沛的激情，丰富的想象力和多姿多彩的语言风格。
       3、冲和词
       本文所说的冲和词，是指作者抒发人生境遇和生活感慨，既没有婉约词的香艳娇媚，也不如豪放词那样豁达豪爽。冲和词由南唐词人确立。南唐词人变“花间”代言体为文人抒情达意的自言体。词体由卑渐尊，本质上有了创新。被称为“千古词帝”的南唐后主李煜，经历了国破家亡沦为囚徒的惨痛变故，以其纯真任纵之心灵，体悟且沉湎于人世间的感慨，一洗宫体之风，将词引入歌咏人生的宽广途径。如他的《相见欢》：
无言直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又如他的另一首词《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把亡国苦和恨写得淋漓尽致。从此，词真正走出了闺房，由“伶工之词”变为“文人之词”。王国维对此的评价是：“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宋初已确立闲雅舒徐的文人冲和词。如晏殊、欧阳修等，皆承继南唐词风，于小词中抒情达意，伤离念远。晏、欧所写，同样带有鲜明的主观情感。但宋初词人大都高官厚禄，生活舒适；他们没有唐末五代文人的家国苦难之压抑和绝望。所以，宋初小令别具一种雍容富贵的气度，平缓舒徐的节奏，文雅富丽的语言。如晏殊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宋初小令词人的努力，使歌词又向典雅净洁的方向迈进一步。晏殊之高远、欧阳修之疏俊，皆被后辈词作家所景仰和继承。
      4、谀颂词
       北宋设置大晟府。宋徽宗很有音乐天赋，责成大晟府补足宫、商、角、徵、羽五音曲谱，编成八十四调及图谱。凡民间流传的美妙动听的旧曲新调，也都被收入大晟府，整理刊行。“乐”以歌“德”，“乐”以“善民心”，“乐”以颂圣。所以，宋大晟府是点缀升平的产物，是宋代音乐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府中搜罗了如周邦彦、晁端礼等一批懂音乐、善填词的艺术家，形成谀颂词的创作风气。后人称这批词人为“大晟词人”。他们融化前人诗句以求博，推敲章法结构以求精，注重音韵声律以求醇。北宋皇帝自视为中央帝国，将国际交往视为朝贡、政绩。大晟词人以此题材入词，如晁端礼的《鹧鸪天》：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 仙鹤唳，玉芝生，色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
这些文人依帝王的喜恶而创作，如晁端礼的《黄河清》：
    睛景初升风细细。云收天淡如洗。望外凤凰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 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清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敕，重开宴、未央宫里。
民间传说“黄河清，圣人出”，词中大肆渲染，谀圣之风，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大晟词人更多的作品是在传统“艳情”的题材上寻求变新。炼字、炼句和谋篇布局更趋精致工整，词风更趋富丽堂皇，奠定了“雅词”创作的基本格式，被南宋词人奉为创作之圭臬。后世词人更看重大晟作家的作品，将“大晟词”尊奉为“风雅”的代表作。

三、词的创作
      1、立意
      选取生活中的特定场景，表现最动人的情绪，最深刻的印象，最真实的感情。
      2、 选调
      词是用于歌唱的文学。作为倚声之学，音乐性是词的生命。词人的立意与词调的声情应相吻合。所以，选什么词调，要仔细考虑。例如，《沁园春》格调恢弘，适于铺叙排比，能显示恢弘气势、雍容气度，多被豪迈磊落者选用；《水调歌头》句子的平仄相对相粘变化多，较自由，且用韵少，乐为词家选用；《贺新郎》用韵多为短促的入声，拗怒多于和婉，“适合抒写英雄豪杰激昂奋厉的思想感情”。 此外，也要考虑内容的分量来选调。依词的字数多少，词调可分为三类：小令、中调和长调。58字以内为小令，59-90字为中调。91字以上为长调。
      3、词韵
      词韵分三类：平声韵、仄声韵和入声韵。词调（词牌）选定之后，词韵也就定了。词韵比诗韵要宽。诗韵依《佩文韵府》，共106部；词韵依《词林正韵》，共十九部。词韵较宽，邻韵相叶。诗韵一般只押平韵；词韵有些押平韵，有些押仄韵，有些可换韵。  
     4、谋篇布局
    小令篇幅短小，一般不须考虑布局；中、长调词则要考虑上下阕（片）主要表现什么，如上阕（片）写景，下阕（片）抒情；或上阕（片）忆旧，下阕（片）述今。创作诗词和写文章一样，总是要有层次。一般来说，长调词上阙纵写，下阙横写；上阙说事，下阙言情或说理。也可以夹叙夹议。
     5、填词
     填词按词谱平仄进行。词谱中，词的字数基本上用的是律句。除了五字句、七字句外，三字、四字、六字也多为律句。三字句可以认为是七言律句的末三字，四字句可认为七言律句的前四字，六字句可以认为是七言律句的前六字。如《生查子》由五言律句构成，与律诗不同的是押仄韵。《浣溪沙》，则由七言律句构成的，也押平韵；不同的是比律诗少两句。有些词是由五言律句与七言律句合成，如《卜算子》上下阙各三句五言律句，一句七言律句。  
     6、自度词
    自度词依自度曲填成。精通乐理的词人，往往不依已有的词牌填词而是自己创作曲调去填词，这种由自己创作的曲调叫自度曲。如柳永，周邦颜等都写过不少自度曲。须注意的是，选定了词牌后，一定要按规定平仄、韵脚、字数填词，不能“自度”了。
四、结语   
     以上是笔者对宋词的分类和填词方法的肤浅认识。建议初学者可从小令入手填词；千万不要“小鸡啄大米”，一上来就填中调甚至长调，造成词语堆砌。
     最后，笔者口占一律，作为学习宋词的体会并结束本文，请诗词朋友们雅正：

词自民间配乐章，抒情叙事语言长。

阿谀婉约多非议，豪放冲和应发扬。

叶韵宽松循正谱，仄平严谨合音腔。

参差字句遵诗律，千古名篇诵雅堂。

（2010年10月初稿，2013年7月修订于金草书室）

梅花山人

拜读幸老的美文，获益多多，这样的美文对初习宋词的我们来说尤具指导意义，愿前辈多多支持鼓励和批评赐教，顺颂夏祺

古董

幸老通今博古，浅淡依理依据，客观详细，尊重历史。字字珠玑。

mzxlx

:victory::victory::victory:幸公应当出专著了！

幸勇

      感谢各位词长读拙文，点评过奖了。
      我对古典诗词的喜爱，源于中学时期。特别是得天独厚，从高二第一学期开始，高中语文课本分为《文学》和《汉语》两本。《文学》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直至当代文学。教我《文学》的又是国学家曾逸山先生。可以说，当时的《文学》课本，是一部中国文学史！我这四册《文学》课本，跟随着我50多年，辗转于北京、上海、广州。文化革命时期，我把它反钉在木箱底部，免于一劫。
        拙文《诗庄境阔，词媚言长》，原是梅岭诗词联学会学习课上的讲稿。记得后来修改成文，在嘉应诗社 庚寅端阳雅集会上宣读，并发表在当年《嘉风》诗刊上。这次作了个别修改，请各位词长斧正。

小燕子

:)觉得很好，简明扼要，条清缕晰，文字精练，读来不觉冗长晦涩，全篇一气读完，受益良多！

张展西

幸老的文章水平高，读了受益匪浅。

幸勇

文章有感而作。请多指出不足之处。谢谢。

紫燕双飞

梅花山人 发表于 2013-7-27 22:17
拜读幸老的美文，获益多多，这样的美文对初习宋词的我们来说尤具指导意义，愿前辈多多支持鼓励和批评赐教， ...

我也认真拜读了，受益良多，感谢山人好友推荐，谢谢幸老师美味佳肴~

梅花山人

紫燕双飞 发表于 2013-8-9 18:23
我也认真拜读了，受益良多，感谢山人好友推荐，谢谢幸老师美味佳肴~

      幸老把两个词评家的见解高度概括，简明扼要地阐释了诗和词各自的特点；

        诗，格调上贵在端庄、庄重，表现的意境和形式上比词更为宽广，如说理讽刺等，在词中的运用比诗要少得多，这就是诗的特点所决定的，故诗庄境阔；

      而词作，因词贵在婉约，所以风格上比较妩媚、绮丽，在表现形式上婉转、简约，以情见长，故言长，这也是词的特点所决定了的，故词媚言长；

       不论是豪放还是婉约，词都贵在移情，大江东去，贵在其气，晓风残月，贵在其情；诗词中，修辞甚为重要，它是诗词的灵魂，没有修辞的诗词，就象是死板的衣服架子，就算它再怎么合格律，怎么好看，本质上它最多也就算是打油；

      此属个人粗浅的理解，对于我们这些后生后学来说，更多的词学知识当虚心请教求教社中各位前辈，如幸社长，陈版主，丘老，徐老，李正强老师等。。。

     诗社里师长众多，各有所长，但有一个共同点是都能诲人不倦，这是我们后生后学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