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生时是熟时

——《适闲堂四集》序

古求能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这是郑板桥的一首题画诗。诗中把艺术创作由生(生疏)到熟(熟练)，由熟(熟练)变生(生动)的辩证关系表述得淋漓尽致，揭示了求知悟道的客观规律。

自古道：书画同源，诗词创作何尝又不是如此？当我仔细地阅读过阿丁的《适闲堂四集》之后，使我猛然想到上述诗句。拿《适闲堂四集》和此前的三集相比，明显地可以感受到作者在诗词创作上由一般到成熟、由低产到高产的发展过程，借用郑板桥诗易“画”为“写”用来说明阿丁学诗之道，我以为是再合适不过了。阿丁学诗，从他开始爱好算起，已不止四十年的历史了。据我所知，他的第一集作品历时最长，也是最耗费心力的产品。第二集是他下决心在诗词创作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大踏步向典雅方面靠拢的尝试；第三集则是他沉潜读书、领略风月、开拓胸襟、独辟清流的真实记录。所谓“日间挥写夜间思”，无非就是在这一阶段读书、阅历、思考，在艺术上探索、切磋、总结、充实、提高的过程。随着这几年他的诗内工夫和诗外工夫的不断进取，如今，又一本沉甸甸的诗集付梓了。

纵观阿丁的近作，看得出他在人生取向中的追求和在作品中的表现，已经实现了和谐的统一。他的诗风健雅沉稳，清深壮实，已臻佳境，个人风格已初步形成。在阅读第四集的过程中，首先感觉到在这些林林总总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一条淡泊名利、达观处世的主线。当然，阿丁本身已算不上一介“寒士”了。他在作品中也毫不讳言自己已达到“食有鱼，出有车”的生活水准了。我认为，一个人难就难在无论身处高贵或卑贱的处境，都能在心灵上保持那种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不为名利得失而辛苦恣睢的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境界。阿丁不但几十年一以贯之地践行着这一做人宗旨，而且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上付诸实施。翻开第四集，此类诗句比比皆是：

事功原草草，鸥鹭尚悠悠。

——《退休生活述感十首》之一

 

事简人情重，篱疏礼数宽。

 ——《退休生活述感十首》之二

临流难水竞，对石以兄呼。

——《退休生活述感十首》之三

 

拼将白发泯恩怨，但只平生说苦酸。

——《与古求能景北记联袂步和陈仁德兄<冬夜独坐>十章》之十

 

横胸恩怨当埋地，搅海鱼龙欲沸天。

——《迎新走笔四首》之四

 

曾以文章为稼穑，还将啸咏托虫鱼。

——《移居四首》之三

 

谢客冥思浮世绘，过门闲说菜根谭。

——《与景北记廖国华诸兄联袂步和古求能<贺阿丁移居>十首》之三

 

心事百年归淡定，还看秋月在平湖。

——《步求能<深圳聚首归途得句>韵寄诸友》

 

作枕有书还梦月，凭栏无障竞流云。

——《<海岳嘤鸣集>编后》之一

岭外云无经世想，池边风有拂衣谅。

——《夏日》

……

集中有一首题为《婉言谢绝国庆期间前往参与有组织的签名售书》活动一诗：

自知疎懒惯，有赋欠精严。

名未因文著，书难为卖签。

已成藏窟猬，不作上竿鲇。

莫道荣枯杳，行歌谷口潜。

签名售书，在当地由官方组织、新闻媒体跟踪报导，有名有利，许多人趋之若鹜犹不可得，何乐而不为？但是阿丁却不为之心动，婉言相谢。这种“清高”举动的背后，不难看出阿丁对时下沽名钓誉之风的一种鄙弃和叛逆，也是他长期以来不随流俗、洁身自好精神的一种延伸。

 

当一个人把定一心特立独行，“虽千万人吾往矣”时，往往也是最能彰显人性中真善美一面的时候，同时也是最能使一个人爱憎分明的时候。阿丁不是鲁迅，他不擅长在文章中舞弄长矛大戟、匕首投枪。他更多的是盈溢在诗行中的充满人情味的芳香、富于传统色彩的一种厚道。阿丁在交谊中从不沾染功利主义的市侩成份，不像某些诗人一样，一味眼睛向上，非名家大腕难动芳心。阿丁的朋友，不论名气大小，不问地位高卑，新知旧雨，一视同仁。第四集中，除了许多与全国各地同行酬唱之作外，起码有一半是写给本地名不见经传的诗词爱好者及亲戚朋友乃至莘莘学子的。只要是友好往来，感之于心，动之于情，皆形诸笔墨，俱留下雪泥鸿爪。此类篇什，集中俯拾皆是。如：

江湖屡有思亲想，烛火频添推解情。

——《与周道清曾成祥李立辉古求能在深圳聚首》

 

礼节无拘乐不支，欣然犹说授书时。

笑言能有今成果，多赖先生搦耳儿。

——《蒙廿六年前受业弟子李坤新丘汉辉丘鉴辉张晓娟及周城青曾建波万东波诸生招饮，感赋五章》之三

 

死生命定两由之，且莫秋风泪以思。

树活千龄犹是劫，桑栽碧海尚须期。

——《叶乃新老丧偶满月忌日有诗哭之，谨以小诗相慰》

叶乃新是五华县一位德高望重的的文化界老前辈，平时与阿丁有诗书往来，能将友人之悲欢看作自己的悲欢，此等境界，实为难能可贵。

当然，诗集中占更重要地位的当是那些蘸墨淋漓的唱酬诗。记得阿丁还专门自印一本叫《海岳嘤鸣集》的小本本，并在那篇序言中对唱酬诗给予了客观的评价。其实，诗人在交往中，常常会以诗代柬表情达意，也会在这类诗中一斗尖叉，展示自己的才华。诗词本身就有一定的游戏规则，人们常常形容是带着镣铐跳舞，再加上步韵叠韵，就更类似艺术中的杂技，难度越大，就越能体现谙熟的技巧，也就越能令人惊叹，是诗中的所谓“阳春白雪”。能在这森严的制约中游刃有馀，自由地驰骋自己的思想，需要十分高超的技巧。既然体育运动中人们可以欣赏跳高跳远举重射箭体操游泳跳水这些竞技性项目的存在，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指摘、鄙薄这些唱酬之作的存在呢？

 

从资料上曾看过，一次蒋介石问国学大师钱穆：“你想不想从政？”钱穆答曰：“不想。”蒋又问：“那你关心政治吗？”钱答曰：“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不关心政治的。”儒家学说主张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东林党人有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更是活灵活现地勾画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可见关心政治是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阿丁也不例外。然而，这种情怀，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不同环境以及不同身份的作者中却有着不同形式的诠释。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一种境界；丘逢甲“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又是一种境界；而龚自珍“避席怕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却又是一种境界。说到底都是关心政治，不过各人的说法不同罢了。阿丁在漫长的读书生活和社会实践的体悟中，逐渐摸索到了作为“一介书生”的自己对关心政治的表达方式。他并没有像时下一些诗人一样走入两个极端——或一味跟风，宗周颂圣；或一味反对，草率评判时事。阿丁却是以十分慎重的态度去审视古往今来的社会现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发出自己的声音。像下面一些诗句，读来使人警醒：

赢政烧书难绝后，刘邦烹狗岂空前？

 ——《和山西景北记兄〈有感〉四首》之一

懵腾世相如蕉鹿，浮泛心情类棘猴。

——《和山西景北记兄〈有感〉四首》之二 

一权在手能呼雨，两脚踩船可驭风。

暗室标黄沽绶紫，屟廊发白醉裙红。

——《和山西景北记兄〈有感〉四首》之四

办事方知纱帽矮，入衙更觉吏官尊。

——《两月来为外甥家事几次上访出入衙门，有感两章》

 

庾信不堪枯树赋，佳人何怨后庭花？

漫言跳蚤生龙种，莫道长安属帝家。

——《步石斋〈咏史〉》之三

……

此外，集中《瑞金随想》、《有虑于赣南群山俱开发种碰柑脐橙》、《访瑞金叶坪》、《红井遐思》、《柏林墙推倒二十周年有感六首》、《闻有诗人诗存被抄禁》、《访林风眠故居》、《闻两省三地政府争抢西门庆故里所在地》等篇什都能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去审视历史，看取现实，发一针见血之见，作震聋发瞆之篇，哭吐精诚，入木三分。这些诗都是作者站立于时代高度，道前人未能道、未敢道的力作。当代诗词创作怎样避免因袭前人，走出新路，作者是颇费匠心的。

 

通读《适闲堂四集》，有两个亮点令人称道。其一是形式方面。集中后半部收入了《读老友曾成祥近来书作感而放歌》、《求能贻我笔》、《与古求能李梅海三友饮酒歌》、《潮塘古梅树下放歌》、《惜哉读书人》、《庚寅重九日写怀》等古风体诗篇，这些虽是尝试，但由于创作基础的扎实，信笔写来，井然有致，文气跌宕，盘旋流转，着处成春，如醇酒，若香茗，类清风，似朗月，韵味无穷。阿丁自己认为不擅作词，故不想硬作，而古风近文，阿丁是文章里手，在写好近体诗的同时，多写点歌行体的古风，或许能开拓诗词创作的新局面，余当拭目以待。其二是与此同时，集中的禅诗、禅语也渐次多了起来。这与阿丁近年来在读书方面视野的不断开阔有关。陈独秀有诗云：“炼诗心豁猛通禅。”随着文化修养的日渐博厚，思想境界的日益提升，在抒写性灵的诗词中越来越富于神韵，甚至达到“通禅”的境界，是不足为奇的。我期待着阿丁的诗艺在花甲之年后不断精进，再上层楼。

愚钝如我，其实是不宜多给人作序的。作序，总有点好为人师之嫌。但阿丁诗集的序，一路作来已是第四集了，未免词穷。好在阿丁是一直将我引为知己的，故我亦大言不惭地报之于鲁迅先生所云：“是自以为光荣的。”中国知识分子爱说“士为知己者死”，为知己者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序”吗？遂成此序。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十四日

草于广东省作协作家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