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或问:诗词何似?曰: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二) 由诗入词,初难分野,予每以《鹧鸪天》为判然。以其体格最近七律而非七律,其要领约在虚字之用,七律之所忌正此调之所宜也。而虚字亦须派置得当,无则质实,多则伤气。前四句亦有起承转合讲求,倘能得体,气象全出矣。而三四句尤关紧要,对得精彩,全篇生色,亦诗之眼也。后半三字对亦作流水,可承上说,“从别后,忆相逢”是也,贵在自然流畅;可宕开说,“今古事,几千般”是也,贵在造势发端。学者可自行揣摩,倘能领会无施不可。七八句收全篇,切忌扣死,最宜结在虚处,此中消息全在体悟。 (三) 《浣溪沙》一调体制亦颇近七律,而较之《鹧鸪天》尤不易到也。以其开端仿佛而序下不偶,往往不类。要在二句承首句之余,含未尽之意,更以三句尽之。或将起手二句引而伸之,斯为得之矣。下片一联最紧要,为全篇生色处。能者或先得此联,上下推排结构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约略即是。结拍虽类歇拍,须绝警之语,方能统压全篇。另有虚处作结,轻松宕开,含不尽之意,当别是一格。 (四) 两调既已作得,则《蝶恋花》、《渔家傲》诸调大体类比,唯叶韵平仄异也。若《临江仙》、《踏莎行》等更有四五六七言句式错落排布,往往有两句相承,表述一层情事者,学者可细心按之,倘能一一试填辄无不当。虽各具机要,而大抵技法莫不如是。要之,约纵得体,张驰有度,韵长使松,韵密须紧,以运情达意为要。 (五) 《高阳台》一调为小令入慢词最适合之牌子,以其声韵平缓最宜抒情,三四六七句,句式错落,尤能收运思铺排之功。要在疏宕有致,忌松散脱题,有推得出拉得转之力方称本色。起手四字作对须精练,歇拍宜含未尽之意,为下片推进或翻转留有话题。下片换头最为起调,或天边拈来,或冷处插入,要皆以序下数句承接得住,发上片未尽之情更进一步,是为得体。遣词造语,着意前后回互,远为照应,结拍落笔虚处,为最上乘。 (六) 词之为体宜雅言,故雅事雅言曰合体,俗事雅言曰尚可,雅事俗言曰不可,俗事俗言则可不必矣。初学者往往平仄格律在在悉依而寡然无味,使人读之生厌,究其根源即一俗字。余谓医俗之方无他,只在读书二字上。倘能摈除杂虑,持之以恒,感悟昔贤体物抒怀着眼处,遣词造语着意处,必当日有所进,俗气荡然矣。 (七) 词之制作不外得题、选韵、运思、构拍,但能平仄合律,其事毕矣。然则有高下之分何也?高手造境写景,看似全不关情,而实已寓情于景,使人读之不自知其缘景触情,为之感染,况乎字面琢磨,不着痕迹,读来皆天然好语,环诵不能忘怀,此所谓面与里也。而低者往往一句写景,一句言情,虽曰表里相生,已落下乘矣。 (八) 《西江月》一调极平稳流畅,跳脱有序,句数规整,前后一式,且平仄互叶,极宜写景抒情。然殊不可用为初学者入手之途,以其体制久为话本小说家引作开篇噱头,极易导入浅俗油滑。昔余初从梦碧翁游,即以此相警,及今思之,良有以也。 (九) 《齐天乐》一调拍重响沉,流宕婉曲,颇耐诵读。起句前四字,以仄平平仄为宜,二句第三字例用去声,方能起调,上下片两四字韵及换头结拍处,多用去上叶韵,其余韵处,尽可择去声谐之,则去上之声调美立见矣,此中消息,唯细心体悟乃可会意。换头往往另开境界,以换笔为佳。结拍须避实就虚,倘用五声,尤难能可贵。 (十) 今人填词,往往只注重平仄,乃更有于可平可仄处,懒于推求,因便求简,余深不以为然也。词至宋末,音乐渐失,後之所作,已不能歌,徒留文学形式矣。倘于声律,不更留意讲求,取法乎下,则词之终将不词,恐不待言。 (十一) 词以无题为上,文即题也。若有题者,实不得不耳,乃文所不能尽述其曲,以小题为照应也。使人未读已有几分暗揣,而词中机趣,隐然折射矣。词固当先有题旨,然究系大义,能者往往作毕而後加题,以为关照,收笔外意内之功。要之,题不犯面,简雅为宜。白石词极清空骚雅,而时有题面相犯,为人所讥,不可不知。 十二 填词最贵者襟抱。读书多,体悟深,心胸自不卑俗。人有境界,则所作能无境界?每见稍涉此途,便已忘己姓氏,挥洒成句,累句成篇.甚或一韵数叠,逞才斗能.己意既通,必期人解.平睨唐宋,无论周吴,此固不可与言襟抱也。 十三 词最主气格。气格者不可细述,唯于诵读印象间得之,要皆词人心胸之折射也。有柔厚之心,其为词也必缠绵悱恻,必忠爱悲悯。予谓作词须先作人,不有柔厚之心,必工尖苛酸愤之语,此关乎天性,所谓迥不由人也. 十四 填词以形象景物系于辞语,于是有词境之说。若一味以情语说去,便失词体。然词境之造设,关乎人之天分、学养、识见、工力,亦犹画家笔下之远山近水、草树亭桥,无非画面所需。所异者,一语言一笔墨耳。画家运笔贵构思,词家曷独不然? (十五) 临渊羡鱼,便思退而结网,初为倚声之道,大抵如是。然甫习制作,读词尤其重要,学者往往忽之。或终日孤坐,沉埋于字句不克终篇,或日三五阕,草草合律,便欣然自喜,是皆盲目轻率有耐进程者也。予谓学词亦如习字,善学者终日流连于法书名帖,目追神摩,数载沉浸,美丑高下眼中自有去取。捉管濡毫,自具不俗之点划,临习日久,形神兼到。弃形取神而参以己意,庶几面对前贤,自可成家矣。此读帖之法,移之习词,谁谓不然?周止厂“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此之谓欤? (十六) 凡填词,但使全篇读来气脉通惯,遣辞下字雅训骚致,即谓合作。除醒题点睛处须要明快,最忌句句扣实,使人一览无馀。中间迷离惝恍语、似是而非语、弦外之音不可不有。要在下语与通篇情感一势,不相抵牾则可。而仁智之见,总由读者,所谓诗无达诂是也。若必欲使人句句看得明白,大失词旨。 (十七) 词语贵含蓄,所谓欲言又止,能收言尽之功,是为最上乘。填词须先排除杂虑,以抒己之情为第一。若句句想着读者,唯恐己意他人不明,自家先不是词人矣。 (十八) 填词以抒情达意为宗旨,遣辞下字、构句谋篇而已。前人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难矣哉!是言欲抒之情、欲达之意已使人从句外得之矣。炼句炼意之功,要能刻意而似不经意,尽力而似不着力,善悟者方能造此境。 续: (十九) 倚聲之道,改詞尤其重要。“作勿憚改”是言心態,“精益求精”是為目標。七步八叉之才,天縱異稟,無代無之,必亦輾轉窮思,宿構於胸,臨際發揮,乃成佳章,人特不知耳,然亦未必每作輒無瑕疵。余謂歷代才人,佳構名篇,其所以千百年膾炙人口,多經反復推求,千錘百煉而後然者。若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諸句,平白如話,音聲流美,直似脫口而出者,雖曰妙手偶得,而其中甘苦,唯作者自知。 (二十) 劉熙載謂“詞有點染之說”,甚矣!是深諳個中甘苦之言也。“點染”與“鉤勒”云云,皆作畫技法,引入詞說,亦頗允洽。“點”者筆也,“染”者墨也;“點”者形聚也,“染”者緒馀也;“點”為精要,“染”為宣發。畫面既為特定空間,則筆有遠近虛實,墨有濃淡乾濕,鉤皴點染,各派用場。若祗點不染,畫面必不真實動人。此中消息,極宜細揣深味。 (二十一) 余每制一詞,無論題目,輒先蘊釀於胸。既先得句,度其恰似某調之某片段,則稍加改動使就聲律,據此上下推衍,咔樵O境,沿途選韻,先成篇章。既成篇章,則先放置,明日冷眼誦讀,不妥處可立見,此所謂換眼法也,正需下斟酌推敲工夫。既改畢,重放置,明日再誦讀,覺仍有不妥處,再改。如是數番,至自覺無一字不妥方脫手就教師友。余自知庸鈍,恐難免為敏捷者笑耳。
填詞一道之於今日,尤與功名利祿無緣,於經濟生活無補,唯撫事寄懷,志潔言馨而已。夢碧老人嘗以“情真、意新、辭美、律嚴”為衡詞四準則,故知彼屠龍大事做不來,此雕蟲小技而能出類拔萃,紹伍前賢,辗且滓住km世風流變,而耽之者自耽之,不以移也。夢翁詞有“對鏡妝成心更苦,蛾眉卻恨無人妒”之句,即此意也。蕪句“卻憐殘夢逐飛花,新詞更比飛花賤”,可略得仿佛。 琴棋書畫,深耽其道者,莫不有三五良師益友,日相切磋,以資共進。而唯其“良”乃能獲“益”也,填詞亦然。知友之間,或推敲斟酌,進退得失,或拈題選韻,倚聲唱和,站羽B心遠俗之樂事也。然唱和者,當以抒真情為第一,用韻則其末也。除原韻與己意順搭,開啓巧思之機外,最忌有唱必和,勉強湊韻,迂回遷就,阻滯情思以致失我本真。而本無真情,更無書卷,一味逞才鬥能,窮極思力,一韻數疊者,尤不可取。 用典,乃詞中常見手段,要在使用得當,而非刻意安排。用得貼切,可勝千言萬語,非特展才晾書耳。用典有生典熟用與熟典生用之分,臨際採入,恰合己意,饒添雅趣,容有回味。大抵生典熟用適於特定位置之字數聲律,引用典實原句,因與己意正合,不必考慮讀者,是所謂語典也。要須引用精恰,使人會意叫絕;而熟典生用則是所引情事絕似尋常,人盡能知,而以雅語出之,委曲道來,別生佳趣,是所謂事典也。要須把握全篇,控縱有序,擅化俗為雅之筆使人不察,最為難能。意者,語典多見於小令,而長調則事典、語典盡可各派用場。稼軒於此,可謂好手,唯用典過密,則難免“掉書袋”之譏,不可不知。 初為倚聲,以習調練筆為要,遣辭造句,難免陳言濫語,了無新意,此固常情,祗要立意不俗則可。待格律穩當,讀書日進,薰染既久,俗懷漸滌,必亦自知陳言務去,煉句煉意,此所謂詞筆者。然詞人最重者,詞格也。詞格乃人格於詞中之折射,讀其人之詞必於其人格有所體認,此不待言。安有其人格卑下乃盡掩其本來面目而能欺世於永久者哉?讀前人詞每於字裡行間慕其忠愛之心,悲憫之懷,纏綿之情,赤子之心而為之感染,是詞格之折射人格也。余謂明善惡,知美醜,辨是非,詞人宜首倡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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